河南省寶豐縣第六屆魔術文化節,魔術師在表演節目《夢幻之夜》。

何五昌攝

這是令人驚奇的數字,更是令人困惑的景象:一個偏僻的平原小村,不過2100來人,不近縣城,不臨要道,卻整車整車的貨物發往全國,遠達邊境,2016年總銷售額超過35億元。

民間曲藝低迷,大黃莊逆勢上揚,不靠幫扶,沒有補貼,眾多魔術傳承人和演出團體巡迴全國,經年不進家門。

紙質圖書市場低迷,大黃莊卻逆勢而動,成為中國農村最大的圖書集散地之一,2016年銷售額突破4億元。春節期間,僅圖書一項,大黃莊每天就賣掉30萬冊。

很多人會問,大黃莊?大黃莊在哪?大黃莊人哈哈大笑——“他們很快會知道的!”

大黃莊不是站在哪個風口被吹上的天。

曾經傳承難以為繼、曾經被市場和他們自己棄若敝屣的祖傳手藝——魔術,再次帶他們深入市場,扳回了尊嚴。大黃魔術師不再像霜打的茄子,而是自信滿滿地宣告:“老手藝是祖宗埋在咱腳底下的金元寶!”

反 轉

曾經輝煌,一度彷徨

早些年,河南省寶豐縣最早有兩個人買得起桑塔納,一個是煤礦礦長,另一個是魔術團團長。

寶豐西部有煤礦,當年挖煤日進斗金,連鄰近的村莊,都徹夜燈火通明,人稱“小香港”。

而北部是平原,除了莊稼,沒什麼資源可依賴,自古耍戲法,走江湖,出藝人。作為中國雜技家協會命名的“中國魔術之鄉”,這裡的魔術師們走南闖北,著實火過一陣。

可時過境遷,如同中國大地上曾經燦若繁星的道情、鼓書、弦梆、胡調,甚至剪紙、泥人一樣,傳統技藝漸漸養不活藝人,教徒弟都無人肯學。

誰也沒想到的是,大約沉寂十年之後,寶豐的魔術再一次走向全國,舞台演藝車如今多達2800台,輻射13萬人就業。

在挖資源的寶豐西部,不少人隨資源挖盡而返貧。而“挖文化”的魔術藝人,發現文化越挖越多,只要自己不丟,價值取之不盡。

什麼叫取之不盡?每年大年初二,回鄉過年的演藝團接連開拔,大黃莊及周邊鄉鎮的2800台舞台演藝車駛向全國,他們會出現在市縣、鄉鎮,甚至村莊的文化廣場。物流供貨緊隨其後,春節那1個月能賣出平時3個月的貨。

詢問大黃莊的中通物流,負責人楊軍峰給出這么一組對比數據:一個普通縣城每天發貨量不過60多噸,而在大黃莊,他一家物流每天就發貨40噸左右,穩居中通公司河南第一,第二名不出意外在省會鄭州。即使這樣,他在大黃莊10餘家物流公司里,不過處於中游。

圖書奇石、日用百貨、床單被罩……大黃莊數年間崛起了各類大宗貨物批發市場,甚至有人從湖北、江西等省來進貨。大黃莊的魔術師像主心骨一樣,領著隊伍打市場,北至漠河,南到雲貴;像火車頭一樣,拉動業績往前躥;像變戲法一樣,把老手藝的傳承變出了價值,變出了信心。

村支書馬豹子今昔對比,唏噓不已:守住傳統,像守住一脈香火,應時而變,終成燎原之勢。

困 局

老絕活咋“說不中就不中了”?

若論寶豐民間魔術民眾基礎之廣,全國也不多見。大黃莊村口路角,經常幾個老人嘮嗑,聊著聊著,就從兜里摸出撲克、皮筋,比劃切磋。當地人誇口:上到九十九,下到剛會走,大黃玩魔術,人人有一手。

說起鼎盛時候,不少老藝人還是眉飛色舞。

那是改革開放之後,家庭聯產承包,大黃的莊稼戶終於又從土地上走出,重拾祖輩的手藝,玩魔術,闖九州。往往全家在外闖,村里戶戶鎖門。但見土裡土氣出去,衣著光鮮回鄉。出自魔術世家的毛新強,帶全團往返都坐飛機,在鎮政府門口擺三天大戲。

中國魔術傳統由來已久,秦漢就有百戲記載,吞刀吐火,亦真亦幻。作為“中國魔術之鄉”,寶豐魔術傳承據說源於唐宋,盛於明清。在梨園行,寶豐更是無人不知,民間曲藝最大的盛會馬街書會,至今已綿延700餘年。

大黃莊人世代走江湖,變戲法,“一捆圍布一根繩,三根竹竿來搭棚。真真假假變戲法,換得銀錢回老營。”最初的魔術演藝,就是圍布一拉,滿場老幼,一張票才1角錢。

上世紀90年代,大米3角一斤,魔術門票就賣到1元,後來5元、10元。寶豐一下子湧現1400多個演藝團體,5萬多從業人員。老家的小樓,一幢一幢從村莊冒出來。

那是一個電視逐漸普及的年代,演藝團體遭遇了電視媒體的興起,活像今天的電視遭遇了網路媒體一樣。曲苑雜壇,綜藝大觀,民間曲藝最頂級的表演,乃至世界最時鮮的玩意兒,一股腦裝進螢幕。小魔術團自愧不如,無計可施,還能有幾人買票進來看?

2003年前後,行情急轉直下,演藝場吸引不來觀眾了。大小團出一趟蝕一趟本。發不下工資,大團萎縮成小團,小團巡演到半路就散了伙。千餘團體迅速零落到不足300個,從業人數僅剩一成。

魔術成了當地譏笑的行當,玩魔術幾乎成了“好吃懶做”的代名詞。當地罵孩子,會說“再不爭氣,長大送你學魔術”。收不到學生,魔術學校很快倒閉。剩下那些堅持靠魔術混飯的人,被指指點點“溜光蛋,不正乾”。

魔術師紛紛轉行,有的寧肯乾泥水匠。丁建忠出自魔術世家,借錢賣糧出去玩魔術,最後越賠越多。燒掉道具,他咬牙發誓再不碰這行了。

藝人們空有一身本事。他們一抬手能飛出鴿子,摘下帽子能甩出上千花朵,能從雞蛋里叩出硬幣,能把一沓白紙晃一晃變成鈔票。紅火的時候,觀眾山呼海嘯。蕭條了,他們還真變不出錢來餬口。

他們想不通:“千百年傳下來的老絕活,咋說不中就不中了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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5月9日,寶豐縣大黃莊,農民魔術師毛新強(前左二)和張本洲(前左三)在切磋魔術技藝。

何五昌攝

守 業

魔術團團長回村當支書

演藝滑向低谷,並不是所有團體全吃不上飯。馬豹子的團,就是大黃莊所剩不多甚至還能發展壯大的一支。

馬豹子生得膀大腰圓,眼明唇厚。他19歲入行,當大形勢下滑,他剛三十出頭。別人紛紛打退堂鼓,他卻伸頭開始帶團。很多團的規模8人、12人,他帶的團一下子聚起200多人。

靠走南闖北演魔術賺錢,第一條是吃得下苦。台上風光熱鬧的背後,是風餐露宿。泥地上鋪一塊布,就是通鋪,晚上雨打在棚頂,水能濺在臉上。吃不好、睡不安之外,輾轉異鄉,人生地不熟,每有惡人當道,或是潑皮攪場,要服得了軟,鎮得住邪。

按大黃莊老支書任馬套的評價,馬豹子“有主見,敢做主”,因此人跟著他“很抱團”。過去演藝團體在內地和東南沿海活動,繼續深入邊遠地區就沒人敢試了。形勢所逼,馬豹子偏向沒人去過的地方闖,從黑龍江到雲貴川,進十萬大山,上青藏高原。曾有親戚跟他出門一趟,回來說啥也不跟了,對人說:“太苦了,馬豹子要能賺到錢,賺多少咱也不羨慕。”

馬豹子還真賺到了錢。村里也見他擺了三天大戲。他還給國小捐了桌椅,每年春節殺三口大豬,哪家困難就砍一刀肉接濟過年。

2009年,大黃莊黨支部換屆。大黃那時是有名的上訪村,幾個月選不出支書。村民總覺得一些人處事不公,村里家底幾乎敗光。村里道路都是泥坑,外村來賣肉的,曾連車帶肉掀翻在坑裡。當年馬豹子想捐錢修路,還被擋了回去。有人就說,請馬豹子回來當支書,他“敢做主,能抱團”。

“天南海北,200多人的團,馬團長都能帶,不愁管不住一個村。”認準了馬豹子,村里也去請,鎮裡也去說,三番五次,真說動了。既然村民認可,他也想回村試試手。

“馬豹子在外賺了錢,他不會貪村里好處,沾誰家光,不會拉偏手。”這話不錯,當團長帶團一天賺7000元,當支書回村一月待遇才700元。馬豹子回來不貪利,村里更信他公道。

村里爭執不下,累成世仇的40多起宅基地糾紛,馬豹子上任一口氣調解完。公生明,廉生威,不偏私,村民聽他信他,威信樹立起來。緊接著他自掏腰包通了道路,蓋了國小,替村兩委還幾十年的陳年舊賬,在村子裡風風火火幹起來。

可是馬豹子是憑魔術起家的,他心心念念的還是大黃世代相傳的絕活。手藝活了千百年,靠的是觀眾,觀眾不丟,傳承就不會斷。

破 壁

魔術是“變”出來的,不變能中?

面臨失傳的傳統技藝太多了。從燦若繁星到寥若晨星,眾多傳承人失去了舞台,政策性幫扶、貼補救得了一時,卻難續得上一世。